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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文国:谁之禅?何种味?——对“禅茶一味”的哲学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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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禅风丕变与禅茶之兴

茶在佛门中的功用通过特定的茶礼而展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茶与禅之间的关系的得到了进一步的融合与加深。隐伏于此后的则是两条看似无关却又联系甚深的历史脉络。一条脉络是茶道的日益精湛化和随之而来的人们饮茶方式的转变,尤其是宋代以来点茶法的出现和流行,它体现的是茶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审美意向,代表了一种即世间而超世间的生活态度,“展现了人类精神生活的深层,使之从日常生活的尘嚣和世俗琐事的嘈杂中显露出来”。[11]这也正是茶在北宗禅的影响下所呈现的意义,即使还没有真正与宗教在超越意义上的禅完全交融在一起,但也内在地构成了茶在佛门中的象征性地位。

茶随着禅门的分化和思想的分流而逐渐在南宗禅那里呈现出的无上妙用,构成了第二个脉络,这尤其与马祖门下禅风密切相关。南宗禅与北宗禅相比,更加带有入世化的倾向。这种入世化的转向既沿袭了长久以来佛门中饮茶作礼的习惯,同时又把一种纯粹宗教性的精神信仰融入到了日常生活的人伦日用之中,以一种超越的眼光审视茶,体现的是超世间而即世间的价值关怀,打破了世间与超世间的绝对界限,使宗教和世俗领域内在地建立了关联。茶也就因此而兼具了形下与形上双重意义。

从第一个脉络来看,无论是陆羽的《茶经》,抑或是《封氏闻见记》中记载的楚人陆鸿渐所著《茶论》以及常伯熊在此基础上的润色,都说明茶道在当时已然盛行,而且也很精致。僧皎然(720-803)还被视为第一个提出茶道之人。但应指出,此时无论是士大夫对茶的吟咏,抑或是僧人对茶的妙喻,在广义上都属于文人式的兴发寄怀,或者说是抒发个人情感的一种工具,折射的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普遍心态,亦可说是一种比德的思想。如僧人之诗“闲担茶器缘青障,静衲禅袍坐绿崖”,(贯休《山居诗》)“鸟幽声忽断,茶好味好回”(齐己《山寺喜道者至》);文人之诗如“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韦应物《喜园中茶生》),“酒渴春深一碗茶”(白居易《早服云母散》),“菊承荒砌露,茶待远山客”(陆龟蒙《奉和袭美初冬章上人院》)等。即如皎然“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卢仝(795-835)“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茶歌》),它所表达的也是茶对于个人修身养性之功用,反映的是一种思想与人生兴趣,并不与真正的禅有直接内在的联系,“茶依然与脱俗、闲适、静寂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局限在隐遁或闲适的领域”。[12]不过,也正是在这种切己的体察之中,那种带有真正的宗教性的“禅茶”味才逐渐流溢出来。茶的自然物性也逐渐被其精神意义所覆盖,并由此开启了向上的一路,在南宗禅那里得到了最终的升华。

就第二个脉络而言,随着禅门的分化和不同流派之间禅风的差异,禅亦由最初了生死求解脱的修行方法转变为一种追求自心清净的精神感悟。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禅宗家风都是如此,百丈怀海禅师就依然保持着持戒静修的早期禅的特色,关注于彼岸世界。就其总体而言,禅风之变“消解了鬼神与来世的观念,使宗教的信仰变成了自觉的事情,把自心的体验当做实现路径,就消解了逻辑与理论的束缚,使修行的形式变成了简截的感悟,把自心的澄明当作佛陀境界,就消解了戒律与道德的桎梏,使人生的超越变成了感觉的空明”。[13]这个背景是以南宗禅逐渐取代北宗禅而独领风骚的时期,茶与禅的融合也就以一种新的方式展开了。

北宗禅较之于南宗禅重渐修,用弘忍大师的话来说,就是“只到门前,尚未得入”,(《六祖坛经•行由品第一》)但若依照渐修的方法勤加修行,亦可“免堕恶道”,“有大利益”。(《六祖坛经•行由品第一》)但这事实上也点出了禅的最上乘妙义不在渐修,而在“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六祖坛经•行由品第一》)南宗禅之所以在后来影响超过北宗禅,便在于其能够随缘设教,应机而作,令人当下直截了悟。慧能大师批评北宗坐禅看净的修行方式,认为“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起心看净,却生净妄”。[14]这就说明人的自性本自清净,一味强调看心看净,反倒会受其束缚,不得解脱。以至于慧能大师门下崛多三藏禅师批评北宗禅坐禅观心看静,说其是“西天下劣外道所习之法,此土以为禅宗也,大误人!”(《祖堂集•崛多三藏》)对于何为坐禅,慧能大师提出,“外于一切境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15]真正做到一行三昧,就是“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16]这种理解坐禅的方式必然会深刻地影响人们对茶及其功用的看法,也必然会以一种灵明不昧的方式来审视茶。

慧能之后,随着禅宗的“一花开五叶”,(《六祖坛经•咐嘱第十》)禅门派别林立宗风不一,基本上形成了各自有特色的参禅门径,一时蔚为大观。禅宗各家宗风不同,接引人的方法与手段因人而异,并无定理可言。即使禅史上著名的云门饼、赵州茶、慈明骂、德山棒、临济喝等,亦绝非人人都能应其机锋而当下立悟。更何况这里的饼、茶之类,已然不是现实之物,而是一种抽象的象征之物。宋代以来有很多引用和参悟赵州和尚喫茶去的公案,但是否都是“赵州茶”呢?每个学人都能参透“喫茶去”么?禅宗史上有很多因为师徒彼此机缘不合而弟子转参他人然后顿悟的公案。南岳怀让大师本参慧安,因为机缘不合,去而皈依六祖。临济义玄初在黄檗门下,往参大愚禅师之后顿然开悟。这既说明不同人之根性有差异,同时也反过来证明了不同禅风在接引人时有其独到之处,只有两者和合,才能发挥其无上妙用。随着禅宗不同家风的形成,茶的自然物性也逐渐摆落,日渐与特殊的禅风融为一体而成为应机接人的善巧方便,甚至成为著名的禅门公案,不断被后人参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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