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明:从天地之茶到山水之茶——对《天地融入一茶汤》的另一种精神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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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为获得了中国人民大学茶道哲学研究所第三届“我与茶道”征文三等奖的作品。本文作者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日语学院讲师、博士。经作者同意授权在中国人民大学茶道哲学研究所的网站、微博、微信公号推送,以飨读者。
张晓明
初读李萍教授《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是在去年仲夏边陲小城勐海的学会上。书中以“品茶养心”、“事茶致知”、“修茶明德”、“援茶正伦”、“茶通天地”五章建构了“茶”和“人”的精神世界,并于终章处发微——“茶道即人道”,体悟“茶”和“人”在“道”的场域内进入了茶人合一之境。这种茶人合一境界体现的是中华茶道与儒学共通的精神世界,“天地”即是儒学提供给我们进入中华茶道精神的进路。不过,在勐海盘桓的数日间,于山水间品茗的经验与儒学中“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思想让我沿着李萍教授《天地融入一茶汤》开启了另一种精神阐释——从天地之茶到山水之茶。
1.《天地融入一茶汤》中的茶人合一
如果从茶道来看《天地融入一茶汤》,那么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样一条叙事脉络,它从品茶、事茶、修茶、援茶直到回归到“茶”本身。换另外一个视角,我们仍然可以发现儒学由养心、致知、明德、正伦所到达的“天地”之境。前者是茶人的体验,而后者是儒者的心法。而《天地融入一茶汤》恰恰打破了茶道和儒学、茶人和儒者原来所分属的次元壁垒,从建构的视阈意图达成彼此之间融合于一。这对于偏执于茶道和儒学任何一方的人而言都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冲击。而产生这一冲击最大的原动力正是“大益八式”的内在哲学。
所谓“大益八式”是洗尘、坦呈、苏醒、法度、养成、身受、分享、放下八个内在关联的动作规范。作者指出:“中国传统儒学的精神品格之一在于‘内在超越’”,而“用‘洗尘’之易简工夫沟通外在周遭,进而在‘坦呈’中彰显本心,这极好地契合了儒学‘内在超越’之诉求”(《天地融入一茶汤》。在儒学中,孟子讲“求放心”(《孟子·告子》),意在找回被放逐的本心。而“大益八式”中的“洗尘”、“坦呈”恰恰为茶道和儒学提供了这样一个场域,在这个场域内孟子的“求放心”通过茶人在“洗尘”、“坦呈”中获得的茶道体验实现了“内在超越”。
于是,茶人在获得的体验基础上要进一步“格茶”。这是一个极富儒学意蕴的词汇,脱胎于《大学》八条目中的“格物”。作者将“格茶”界定为:“是人将自己的感情、智慧聚焦于茶中,通过对茶的体察穷究来连接内外,通达道体”,“不仅仅是格自然之茶,更要格茶被人观照之后所展现出的理和道,即茶道中蕴含的伦理关怀和精神意义”(《天地融入一茶汤》)。实际上,“格茶”首先要实现的是茶人对于自我的内省,然后在达到通过经验对他者的关怀,也就是“大益八式”中“苏醒”的真谛——“借茶知己知人”。换句话说,“格茶”是茶人经验的自他统一,也就是要“事茶致知”。
但是,达到“自他”间的统一,其中的“法度”是极为必要的,这正是作者所强调的“中华茶道对法度的这些理解与奉守,深刻地体现了儒学精神中的中庸之道”(《天地融入一茶汤》)。在接下来的阐述中,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发现隐于“法度”之后对自我的更高的道德要求。于是,作者认为作为茶人要“维护茶人之志”、“自厚薄责”,也就是“大益八式”所谓“养成”、“身受”进而进入“修茶明德”。如果我们把作者寄予茶人身上所发生的道德要求看作是对茶道修为的严苛标准,毋宁说是茶人在“内在超越”与“自他统一”之后一种真诚的面向本心的反省,是一种内自省的工夫。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当茶人所生产的反省以真诚的心意传达给“他者”时,这种在日本茶道中被称为“以心传心”的意义就成为“大益八式”中的“分享”。作者把“分享”视为“推己及人”,并“援茶正伦”(《天地融入一茶汤》)。
当然,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作者所提供的在茶道与儒学空间的力学关系,一方面是面向本心的反省,一方面是面向“他者”的“扩充”。当这一对力学关系按照作者所设定“洗尘”、“坦呈”、“苏醒”、“法度”在茶儒空间内运行时,我们发现世俗世界所制造的忿懥、恐惧、好乐、忧患都是徒劳,回归本心自然可以“放下”。“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学》)。作为茶人从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抽离出“本心”,才可以进入到茶道和儒学所形成的力学关系之中,也就是进入“天地”的空间。
在儒学世界里,“天地”不专指于通达宇宙的苍穹和扎根幽明的大地,它们还构成儒者具有空间感的精神意象。李萍教授通过“大益八式”的内在哲学建构起了茶道与儒学的共通性关系,茶人承担起“感应”共通性关系的责任,进入茶人合一之境。于是,“茶道即人道”,这也是“茶汤”融入“天地”的象征意义。
2.中华茶道的“天地”
说到饮茶我们立刻就会想到陆羽,因为他写作了最早一部介绍茶的著作——《茶经》,但是说到茶道,大多数人又往往会想到日本茶道。即便在东京,也许在不知名的小巷都可能会发现一方隐匿的茶室,方丈之间可以抚慰城市喧嚣、车马劳顿。
关于日本茶室,冈仓天心说“茶室是‘想象之所’,这是因为茶室是依附主屋而建的临时之所,用来表达一时涌现而出的诗意”(《茶之书》)。在日本的茶道中,茶室、茶庭都是构成其“道”系统的一部分。千利休对“侘茶”解释说:“侘之本意,表为清净污垢之佛世界,至于此之露地、草庵,佛(拂)去尘芥”(《南方录》)。于是,我们透过日本茶道可以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当人们进入到“露地”、“草庵”等“有形”空间后,通过参与饮茶的实践才能抵达清净无垢的“无象”世界。换言之就是以“有形”入“无象”的思维方式。
但是,当我们再从日本茶道进入到中华茶道时,会发现另外一种思维方式。对于中国人而言,饮茶本就是一件雅俗共赏的事儿。“不同阶层的人介入茶文化的方式和深度有所不同,也形成了具有鲜明社会阶层差异的品茗方式,这杯分别概括为宫廷茶道、文人茶道、僧人茶道、平民茶道”(《天地融入一茶汤》)。由此可见,无论是宫廷贵族、文人雅士,还是僧侣和尚、平民走卒,虽体悟雅俗有异,但他们通过茶道却可以获得相同的饮茶经验。翁辉东所言之潮汕功夫茶:“潮人习尚风雅,举措高超,无论嘉会盛宴,闲处寂居,商店工场,下至街边路侧,豆棚瓜下,每于百忙当中,抑或闲情逸致,无不借此泥炉砂铫,擎杯举壶,长斟短酌,以此快活人生”(《潮州茶经·功夫茶》)。我们无法想象将日本茶道及其复杂的饮茶形式搬入嘈杂市井的样子,但是在潮汕功夫茶中这却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情。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中华茶道更大的精神世界在于:不论身份差异,通过饮茶本身即可进入“无象”的天地世界。如此一来,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人人皆可体悟饮茶所抵达的茶人合一之境。
正如李萍教授在书中所言:“贯穿全书的红线是‘天地’范畴,该范畴既是儒学的根本,也是理解中华茶道的秘钥”(《天地融入一茶汤》)。在中华茶道中,天地既是无象之象、森罗万象的包容,也是道法自然的追求。在儒学中,心性、认识、修养、交往、境界的论述成为到达中华茶道无象天地的进路。
3.“山水”的精神想阐释
《论语》中讲:“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在儒学中既是自然的意蕴,也是自我内在的精神观照。在李萍教授《天地融入一茶汤》建构的中华茶道与儒学的精神天地中,我们很容易能够寻找到“山水”的踪迹。
去年仲夏在勐海盘桓的数日里,我时常思考是什么创造了普洱茶,又是什么成就了大益,很快在勐海的天地山水之间,得到了答案。在《天地融入一茶汤》所辑入的唐寅《事茗图》、宋徽宗《文会图》、文征明《惠山茶会图》、刘松年《撵茶图》、赵原《陆羽烹茶图》等皆以山水入画绘制饮茶场景。而古来风流雅士品茗之时也多论山水之要,田艺蘅谓:“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由”;张源则说:“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在中华茶道中,无论是饮茶本身,还是品茗环境,“山水”都是其回归自然的构成要素。
与此同时,“山水”还是中国传统儒者士人的精神体现,他们通过自然的“山水”萃取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的精神气质。当“山水”与茶道相遇,不动如山内化为饮茶中的静态,灵动如水则转化为饮茶中的动势。在勐海“大益八式”的茶会上,我们可以看到茶人沉稳的点茶动作,可以看到轻灵游动八式茶法,方寸间动静相宜。自然“山水”孕育了茶的性格,那么饮茶也需要胸有“山水”才能体味这种动静之美。当然,我们不能要求市井走贩也时刻秉持对动静美的追求,对于大多数的人而言,生活是苦闷的。但是,即便是身处喧闹的长街里弄,我们仍然能在不自觉中感受茶道“山水”的精神智慧。聚朋友,酒罢去;再回楼,茶飘香。欢娱罢了有一杯茶的安宁;默默无言间有一碗茶的热度。在家长里短中茶是一杯智慧,可以苦中作乐;在邻里街坊茶是一碗仁爱,可以颐性养寿。所以,“山水”之间,是茶道“智者乐,仁者寿”的真谛。
“天地”在李萍教授《天地融入一茶汤》中是茶人合一之境的精神厚度,因此,它可以揉入中华茶道与儒学精神的共通建构。“山水”作为其精神建构的要素,不仅包含茶道的自然意义,还衍生出富有智仁、动静、乐寿的人文精神。于是,我们从李萍教授《天地融入一茶汤》的天地之茶中获得另外一种精神阐释——山水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