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茶语的隐喻解析》（4）

王旭烽

 

    下面我讲讲江湖茶隐语。在茶艺长期发展的历史中，尤其是明代，出现了红帮，后来出现了青帮。但是红帮是反清的，一开始就是一个反清地下组织。后来又派生出来青帮，又不反清了，到了晚期，清朝快结束了，两个帮派又搅和到一起了。中国两千年封建制度的历史上，有很多支民间力量，比如先进的知识分子，有新军，还有黑社会，也就是青红帮。孙中山到国外去筹钱，主要是华侨中筹，后来就成立了致公党（我们今天“致公党”就是这么来的）。其中有一个出名的浙江人，叫陶成章，他是天下会党的第一领袖，后来被蒋介石亲自暗杀了。那么我下面讲讲其中一系列的江湖茶隐语。

    隐语中包含哪几种形式？首先是手势。大家看金庸小说都知道，茶馆或酒馆，是帮派联络的地方，江湖中很多茶馆都是他们的地下联络站。当一个人进来的时候，首先会有一个手势。茶馆的桌子比较大，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要把双手伸开，一个怀抱的姿势，双手摸到桌子的左右两角。那么堂主，也就是茶馆的老板就会知道，这个人可能是我们的同伴。如果你没有这个手势，直接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堂主就会认为你不是自己人。所以说，手势是江湖隐语中的一种重要的形式。

    第二种是隐语。隐语有很多种，特别是茶的隐语。在这里我举了一些例子，比如把茶称之为“半夜巡”，茶杯称之为“灭清”，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的叫法。这是四川的口语，全国各地也会有各式各样的隐语。

    第三个是布茶阵，茶阵是洪门隐语当中最主要的暗号，这个暗号的用意大概是要避免追杀，联络自己的同伴。那么这个用句是什么意思呢？这需要一只茶壶，我今天带了很多茶壶过来，是希望大家知道，这个茶壶有时候会和烟斗、筷子、蜡烛配着一起用。茶阵的种类繁多，文献所说差不多有百种左右，但它们之间有相似的地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流行的时间大概是明末清初民国初年，基本是通过红门传过来的。大家所熟悉的上海几个大佬里，黄金荣是青帮的，杜月笙也是青帮的，几乎都是青帮的。红帮要更早一些，红帮是谁的？是我们杭州人的，红帮在什么地方？就在大运河下拱宸桥下，和漕运联在一起。红帮在先，红帮讲究天下弟兄平等，所以红帮“一大片”。青帮讲的是辈分，所以叫做青帮“一条线”。这都会体现在茶阵里面。

    茶阵有什么功能呢？有四大功能：第一是试探。你到底是不是我们自己人。第二是我来求你。第三个是访友。第四是斗法。斗法就是我不服气你，你也不服气我，帮里面也有派的。因为有上百种，蛮复杂的，互相较劲。这张图片里面就是当年的斗法。

    现在的茶阵类型，是慢慢演变而来的。其中一种就是泡茶室，后来发展为斗茶娱乐。这个也是可以扬弃取精的，扬弃一些糟粕得出一些精华。还有民间斗茶是评委交流的暗号，这个也有用的，我自己作为评委从来没有用这个暗号。再则是土匪接头，就像我刚才讲的“天王盖地虎”就是这种。茶阵的步骤我跟大家分享一下。

    第一步你坐下来，当你落坐时，两只手撑于两桌角，如果是这种动作的话，一定是会被注意的。这时候堂主或者香主就会过来，这个叫做对切口。并且会问你要喝什么茶，如果这个人说红茶，就有可能是自己人。因为红帮人会说红茶。接下来是布阵，双方都会布阵的，一般情况下是我来布阵。

    第二个阶段就是破阵了，就是我排的阵让对方去破。所谓破就是茶杯移动茶水被倒掉了，或者把茶喝进去。光破掉了还不够，破阵的人还要吟诗，我看过很多诗，都是属于“半文盲”创作的，说不押韵也押韵，你说句子怎么样也有一两句很好或者很差的，就是这样拼凑出来的。这有确认身份的作用，如果你把阵破掉了，但诗没有吟出来，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同志也要考虑考虑。后面要对茶诗的，大家看看，帮会的人在泡茶的时候会用的。比如说红门的一句茶诗“仁兄赐我一杯茶，小弟本来是红家，莲花内面金光线”虽然语句不是很好，但充满了大家之间的情谊。“一朵莲花在盘中，端起莲花洗牙虫，一口吐下大清国”。因为他们都很反大清国，所以是“一口吐下大清国”。破阵一定要有一个对茶诗的过程。

    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茶阵的样式。所需要的茶具很多，阵也有很多，但今天我只能跟大家简单介绍一下。第一个是“木杨阵”，有一个茶壶，这里有一个茶杯。第三个是这样的，我是主人给你端上来了，你不是要红茶吗？我就给你端成这样一个形状，这个叫做“木杨阵”，这个阵有什么作用？是来试探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弟兄，所以有一杯放在外面，有一杯放在里面。怎么叫做破阵呢？很简单，如果我懂行，就把这杯茶放到进来，就代表我是自己人。然后再同时相请，喝掉了，这就表示接受了。里面有一句诗是“木杨城内是乾坤，义气全凭一点红，今日义兄来拷问，莫把虹影当外人”。这里有一个故事，虹影、木杨都是有典故的。一般来说你同意了就把它喝下去，你本来就是来求人家的，别人一般是不会拒绝的。接下来我给大家讲一些拒绝的情况。

    如果是在茶馆里，一位客人过来求救，茶阵应该是他来摆。他摆阵的时候，壶口很重要的，一定要对准这个杯子。如果说，我没有条件帮助你，只要把这个壶嘴稍微移开就表达了这个意思。比如说客人太累了，想在这个地方睡一个晚上，这样一杯茶泡完以后，茶馆的人如果愿意帮他，就很简单的喝下去就好。如果不愿意帮他的话，会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把茶倒掉，再倒一杯茶喝下去。什么意思呢？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如果说倒掉就走掉，感觉会生硬。但是倒掉以后再倒一杯茶再喝，感觉就不一样了。也有一种做法是打开盖子，把这杯茶倒进去，然后盖上再倒出，再喝。反正都是拒绝，只是用这样的方法拒绝。要是你们两个男女青年都懂这个东西的话，下一次谈恋爱可以用上，不好意思说我不想跟你谈恋爱，就用这样的办法。这个是第二种，

    单刀独马阵。“单刀独马走天涯，受尽尘埃到此来，变化金龙逢太吉，保主登基坐禅台。”可以从这种诗句里面看到颠沛流离的人，或者奔走在反清复明的人的境况。

    桃园结义阵。说这个的话应该相对来说关系比较好了，因为桃园结义，过去自己人已经认识了。这三杯茶泡的时候是这么放的，水倒好这么放，那个人比如说我是刘备，我把三杯水放好了，一个要把这两杯茶移开，就表示我愿意跟你们桃园三结义。“桃园结义刘关张，兄忠弟义姓名扬，不信曹公忠义将，万古流传世无双。”这个写的还很通顺，像这样的茶你们看就没有另外一个动作，如果不想桃园三结义，没有提出这个。一般来说大家都到了这个份上还不结义，肯定是认识的人，而不像前面试探的。

    四忠臣阵（求援用）。永远要有一个茶壶，这四个放好。第一杯代表寄托妻子，这一杯是要借钱了，这个是救兄弟的命，这个要救兄弟的危难。我觉得也不一定，这个要根据具体的情况，一般来说救自己妻儿的情况比较多。这四件事，就像四个杯子，你要帮哪一个，你就喝哪一杯。如果不行，你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帮这个忙，会这样胡乱放一放，再来喝。说明我真的是力不从心，婉言谢绝了。像这样的茶杯茶阵还是比较多的。

    梅花阵。我查了很多资料，我不太明白它这个意思，梅花究竟是要干什么？肯定是有事要求他，还是来证明你究竟是不是我们的人？还是怎么样？这个没有讲，资料不是很全，但是说如果你们互相试探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喝中间那一杯，你只能喝旁边的，其余也不是都喝，但是其余可以喝，中间那一杯是万万不能喝的，喝了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人，是混进来的。壶嘴也是一定要这么对的。

    这个特别重要，在我不懂茶阵规律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你是不是我的同志，这个是一个最基本、最基本的暗号。左边三杯茶，右边两杯茶，你先摆了这么一个东西，比如我是茶馆的馆主，地下工作者的站长，我就用这个杯子，你只要把这杯茶放到这里就可以了。因为这两个是一个日，这三个是一个月，把这个移过来就构成了一个“明”。所以这个隐语是他们通用的。当然要有明月中心起义人，反正要起义了。

    带嫂入城阵。这个大家都知道，看过《三国演义》的都知道，四个杯子放这里，两个杯子放这里，有两个嫂嫂的，要破也很好破，只要把这两个杯子放到这里就可以了，不过要念一首诗。“义气传名刘关张，关羽带刀保娘娘，过了五关诛六将，樊城寄歇再商。”你读这个词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砍柴的，或者赤脚的农民起义军。

    这个也很有意思，“衷心义气茶壶阵”。这三杯茶，一杯是光的，一杯是半满，一杯是全满，你千万不能喝那个满的，你也不能喝干的，你要喝半满的。“我亦不就干，我主不就满，我本中心汉，持起饮杯盏。”

    接下来你们简单看看有多少阵。这个有蜡烛，满茶两杯，蜡烛，蜡烛移开，再将两杯摆齐，然后取饮。这个地方讲了，自古有这么一句，“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将下面的杯与下面的杯分开平列，然后去破。

    还有“忠义阵、斗争阵、品字阵、关公荆州阵。”“关公荆州阵”这个很有意思，这杯茶是要放到茶盖上面。“刘秀过关阵”。你看这个也挺有意思，茶在外面，这个对着他们，他把这个移过来，移到这里，有求于人嘛。“忠诚阵”，是这么放的，我找了三四十多种。“反清阵”，都是空杯，绝对不会喝满杯的。“赵云救阿斗”，你们发现这些阵里面一个谈恋爱的都没有，全部都是救。“患难相扶阵、七星剑阵”，这里面有一些是很难的。这是“梁山好汉阵”，我昨天本来说要十个茶杯，后来发现十个都不够，就算了。“绝清阵”，手执一只筷子架于两杯之上，并说诗，就破阵了，“两塘有水养青龙，手执青龙两头通。”

    最后我留一点时间讲讲茶语的美学含义。我前面讲了那么多的茶语，它本身有什么用呢？今天我学外语都忙不过来了，还要学你的隐语吗？当然你会一点的话，也挺神秘的。但是我觉得今天来了解一下茶语的一些特质，隐喻的样式，人们可能会推陈出新。因为它本身构成了独有的美感，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

    首先我们一定要知道，尽管我们在中国历史上，从青铜器开始，后来不断有很多的饕餮文、各种审美，但是这种审美基本上是建立在静态的基础上的。在皇宫里放一个梅瓶，放一个香炉，基本上是静态的。通过动态器具移动，器具容量的变化，满的、干的、浅的来表达一个意思，甚至使人际关系带上审美的意味，我想来想去还就是茶阵。所以茶阵器物就构成了一种独特的语言，通过器物的语言来建立一种新的审美角度。我认为茶阵是可以发扬和创造的。但是由于这个东西大家知道跟黑社会的关系，所以解放以后我们肯定是不提倡的，这个东西基本上没有什么用了。现在我们只能作为研究者慢慢挖掘出来，所以我觉得器物能否作为一种语言，自身就在我们茶空间里面，器物本身是一种语言，表达我们对人的感情。这是一个角度，人和器皿同时在这个空间里面建立一种变化的互相关联的关系。很有意思。我建议有兴趣的人，可能有的人本身就是做器具的，可以尝试怎么样跟人建立关系。我们已经发明了纸牌、麻将，为何不再发现一个新时代有趣的茶阵呢？我觉得是完全可以考虑的。

    第二，一个审美角度是融合了民间戏剧里面的斗智，也有的专家学者认为茶满阵是从天地会的故乡闽南功夫茶，就是潮州功夫茶的基础上发展过来的，所以里面有更多民间戏剧里面的东西。我们如果从戏剧的角度去欣赏研究茶阵，或者这些茶的隐语，也挺有意思。这也让我联想到，为什么过去的戏剧总是跟茶联系在一起。京剧、粤剧、唱堂会，台下八仙桌一张热毛巾扔来扔去，台上唱，台下扔毛巾，旁边还有人喝茶、磕瓜子，都不打紧。后来开始明白，因为我给人家写过好几次戏，给北昆写红楼梦，后来给越剧写戏。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比如第一场结束了，第二场第三场要把刚才演完的戏再唱一遍，我不知道都经历过为什么要再唱一遍呢？就是一个茶空间的语境，在这个语境里面这边在扔毛巾，这边在吃瓜子，这边出去上一个洗手间再回来，这边要重新讲一遍的，否则就接不起来的，所以要重新唱一遍。每一次写到这里，都要“想当初”，刚刚二十分钟就演过了，为什么现在又要“想当初”，可能就是跟茶馆喝茶有关系。反过来喝茶的人也接受了台上的打斗这些东西，都挪到茶阵里面去了。我因为要给你们讲课，我还试着我一会儿是主人，一会儿是客人，发现每一次要朗诵诗歌很尴尬，喝茶为什么朗诵呢？这两个事情是搭不上的，这些人都是农民，他们怎么朗诵的，是很难为情的。后来我想，有戏曲的感觉，进入戏曲的状态，就等于我在念白了，手摆来摆去和演戏一样，就可以接受了。

    再看看小说演义，诗歌当中很多的切口都是从文学来的，所以里面有很多桃园、瓦岗、梁山，都是有关忠义的三侠五义这种东西，大量在里面。可以反映出演义小说在红门文化当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反过来我们可以去感受这些小说真正对民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加深我们对它的认识。

还有身姿造型，大家看看这个都知道，这个是长嘴壶，长嘴壶四川那边很多，我们杭州过去也有。什么“苏秦背剑”，像这个就是“探海翻身”，这种“海底捞月”，有好多隐语的名称，使整个茶室活动充满了互动感和参与感，你要摆一个一个杯子，动作都很有美感。我们一般倒茶，这样倒不好看，如果这样就不同了。你这样倒，我们一般泡茶的时候，动作基本上都是拿一个东西，没有这样的，永远都是这样的，永远都是迂回的、圆的这样的。这样一杯茶，这么一块茶巾，很简单的，你放的时候一定是这么放的。一定要把最好的最完整的东西给别人看，在这个过程中，充满着美感。你拿一个杯子，如果一把抓会很难看，哪怕是一个纸杯都得这么拿。所以乱糟糟的肯定不美，这就叫举重若轻，这种姿态的演练，在舞台上演出的时候，我因为经常带学生在舞台上演出，眼睛晃一次就看到了，四个跑龙套的，其中一个眼睛晃一下就看出了，你不要以为台下看不到，你只要晃一下就看出来了。身姿、造型、走路，开始我的学生给我泡茶的时候，上来就是这样的，下来就这样的，我要教他们走路怎么走下去，身姿绰约地下去，如果女孩子有长发的，长发微微地飘动，充满美感的下去，你不要像老太婆一样下去。所以等他们把送茶的程序搞好了以后，他们的身姿都很挺拔，这些都是通过这些活动得到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