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本科大四学生。再次感谢作者的大力支持！

 

林航

 

摘要：德瑞姆将17世纪英国哲学家洛克描述为“狂热的饮茶者”，对此可以做一定资料的补充以支撑其论断。洛克流亡荷兰期间深入接触并喜爱上茶叶，得益于早年的医学经历通过友人加入荷兰的一个医学俱乐部，并被卷入当时荷兰医学界的一场关于茶的纠纷。医学界的矛盾并未阻碍茶在荷兰与英国的传播，洛克回到英国后仍然与荷兰友人保持联系，留下一段关于茶的轶事，是英国饮茶潮流的先驱。

关键词：约翰·洛克 乔治·范·德瑞姆 茶 科内利斯·邦特科

 

乔治·范·德瑞姆（George van Driem）在其著作《茶：一片树叶的传说与历史》中第五章与第六章介绍了茶在欧洲特别是荷兰与英国的传播与流行，其中约翰·洛克（John Locke）被德瑞姆描述为“狂热的饮茶者”[1]350。得益于17世纪早期荷兰在欧洲海上贸易的优势地位，荷兰较早地接触了茶这一东方的神奇树叶，并在国内一些地区开始流行。洛克在荷兰流亡时深度地接触了荷兰的茶文化，乃至参与到一场医学界关于茶功效的争论之中，尔后回到英国，又成为英国饮茶潮流的先锋。

在这段历史中，茶与茶文化从荷兰传入英国，洛克从英国逃往荷兰又返回英国，这位哲学家与茶叶爱好者既是茶与茶文化传播的推动者，又是英伦茶文化的开拓者和具象化，洛克在荷兰与茶叶有关的历史背景中受到熏陶，而又成了英国饮茶史的一部分。关于茶与洛克，17世纪晚期的荷兰和英国，都可在这段相互交织的历史中窥见一斑。

 

一、洛克的流亡与荷兰医学界的争论

1683年，51岁的洛克为躲避政治迫害，匆忙逃离英格兰，前往荷兰，直到1689年才回到伦敦。五年半流亡荷兰的经历让洛克感受到了茶的魅力，他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痴迷上茶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确的是，这无疑与荷兰医学界当时一场轰轰烈烈的关于茶叶功效的争论有关。

在现代，洛克以其哲学家的身份留名于世，尤以其《人类理解论》、《政府论》等著作为近代形而上学认识论和政治哲学奠基，成为美国《独立宣言》的理论资源。然而洛克在成为哲学家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曾在牛津对医学有浓厚的研究兴趣，在硕士毕业后好友就以医生的身份称呼他[2]29。很难说这段经历对于洛克的哲学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或许这一段时间的研究学习跟洛克的自然哲学经验论立场有着某种联系，但初看起来，最明显的结果莫过于两个：一是最终人类历史上少了一个潜在的医生或医学家，多了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二是这为洛克结识荷兰的医学界并卷入当时的一场争论中提供了前提条件。

在《茶：一片树叶的传说与历史》的第五章中提到了17世纪荷兰的三位医生或药剂师对茶在医药方面的功效做出了正面的评价，他们分别是雅各布·德·邦德（Jacob de Bondt）、尼古拉斯·杜普（Nicolaus Tulpius）以及威廉·皮索（Willem Piso） [1]279-289，他们的研究发现成为洛克抵达荷兰时医学界正在进行的争论的先声。在洛克留在荷兰的第一个冬天，得益于此前的医学经历，他通过荷兰医生彼得·盖内伦（Peter Guenellon）——此前在1678年的巴黎结识——加入了一个名为“学院”（collegie）的医学俱乐部[2]186。

正是在这个俱乐部中，洛克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场纷争中。这个俱乐部的成员有八位，除了洛克和盖内伦之外其他成员分别是：艾格伯特·范恩（Egbert Veen）、彼得·伯内治（Peter Bernagie，也译作“博纳基”）、菲利普·范·林博客（Philip van Limborch）、马修·斯莱德（Matthew Sladus）、亚伯拉罕·奎纳（Abraham Quina）、亚伯拉罕·西普里安努斯（Abraham Cyprianus）[2]186[3]43[4]，前两位也是医生，其中伯内治与一位名为科内利斯·邦特科（Cornelis Dekker，又名庞德古Bontekoe，也被译为“考内利斯·德古”）的医药师在茶的药用价值上有过正面的冲突。

杜普对于茶的药用价值是强烈认可的，在这一点上，邦特科是杜普的追随者。杜普自1641年成名后，又于1652年出版了扩充版的医疗手册，两年后他才从结束自己的医生生涯[1]281-288；1678年，邦特科发表了《论最卓越的药草茶叶：展示它的正确使用以及它在健康与疾病方面最有价值的性质》，这一论述广为人知，尽管他似乎在茶学方面知之甚少，对于茶叶的热情却近乎狂热，例如：只要饮用稀释过的茶，就不会有严重的问题，“他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只要他不忘了调节他的睡眠”，在他的诊疗中，也开出了“一天两次，一次八或十杯”的处方[1]346[3]40-41。此书于1685年再次出版，期间遭到伯内治的批评，引发了一场不体面的闹剧：伯内治并不反对茶叶的药用功效，只是指责邦特科的狂热态度，这难免会从严肃的学术论辩沦为粗暴的人身攻击，洛克作为伯内治的好友，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3]42-43。

 

二、洛克的立场

事实上，无论科内利斯·邦特科还是彼得·伯内治都对茶的医药效用没有实质性的反对意见，他们的根本分歧也不在学理上，同情的理解二人的分歧或许是：邦特科对茶过于热情以至于做出了过于鲁莽的判断，严格的伯内治不满于此却也没有根本性的证据证明邦特科是错的。无论如何，邦特科始终没有声称茶叶的特异功能，并不认为茶能包治百病，他在1679年又重申了这点，德瑞姆认为，这也是对杜普的继承，“取悦所有人是困难的”[1]288。相信伯内治并不会反对这点，有文献指出洛克也被说服认为饮茶有益于医疗与社交[3]43。并没有特别多的证据能说明洛克在多大程度上认可茶的各种功能，在洛克发表的著作中，一共有三次提到了茶。

洛克论及茶，一次是在《人类理解论》中，在第三卷第六章23节的最后，这里洛克说不能以世代繁殖方式来划分动（植）物种类，我们不必到印度地区（Indies）来通过这一植物的前代确认其是否是茶。在这一论断中，茶在洛克的哲学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地位，只是用作举例，但值得一提的是，洛克在这里似乎是说茶的原生地区在Indies，而荷兰早在17世纪初就已建立了东印度公司，但茶叶在印度大规模种植大约是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5]，洛克那个时期人们接触的茶叶主要还是来自于中国和日本，当时的欧洲人也有观察到东南亚地区例如暹罗饮用食用和种植茶叶的现象，所以这里并不清楚洛克到底是否有意做出茶叶原生地区的判断，鉴于这个例子的内容（地点）对于论证没有实质性作用，洛克很可能只是随口一提而没有对此过多纠结，所以这个说法可能对于反应欧洲人当时的一般看法而言也无特别的意义——毕竟，与茶同时出现在这个例证中的另一个动物是老虎，如果严肃对待这个判断认为（17世纪晚期欧洲人认为）老虎原生于印度地区，那这就更荒谬了[6]。

另一次是在洛克去世后才发表的《论理解的行为》中，洛克记录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在睡前饮用稀释过的茶的经历，并特别注明这是她的医生要求她这么做的。这个做法或许受到了邦特科论断的影响。还有一次是在讲述世界海洋贸易时，洛克说亚太地区为基督教国家提供了各种商品，其中就包括茶、瓷器、漆器、丝绸等[7]。

从洛克公开发表的著述中茶并不怎么出现，但洛克回到英国后依然离不开茶。在英国，洛克托在荷兰的朋友为他寻找和送去好茶，这些人包括在“学院”俱乐部中的林博客和盖内伦，林博客多次与洛克通信，将在荷兰（这里的茶叶资源相较同时期的英国更为丰富）商店找到的优质茶叶运往伦敦，林博客还写了一首罗马是人维吉尔风格的对于茶叶的赞颂诗，将其赠与洛克，得到洛克的珍爱；还有之前就结识的盖内伦，洛克将当年出版的《人类理解论》赠与了他，以作为盖内伦送来茶叶的回礼[3]45-48。

洛克对茶的喜爱，貌似与当时尚处于争论中的茶的实用功效没有什么关系，暂时没有什么资料显示洛克回国后大肆吹捧茶的各种益处——他在荷兰时也不是这样的态度；茶的社交功能或许也没有被洛克充分地发挥，因为洛克并不倾心于社交，这也是他不去咖啡馆乃至不甚喜爱咖啡的原因[3]43-45。

 

三、茶叶在英国的早期形象

洛克将茶与茶文化从荷兰带回了英国，但却没带来太多关于茶的争论，当时英国的知识分子并没有什么人强烈反对饮茶——这或许是受到了邦特科的影响——却有人热情地承诺饮茶的各种好处。早在17世纪六十年代，身为当时英国网红（笔记作家和小道消息传播者）的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就记录下了饮茶的经历，也留下了当时茶在英国已经作为药物治疗的证据：他的妻子在药剂师的指导下用茶叶辅助治疗感冒和脱发[8]。当时的茶不仅在咖啡店可以享用到，也可能在药房出售[9]146-149——届时洛克还没痴迷上茶，虽然他一定在伦敦就已经见过这来自东方的神奇植物。在英国，茶传播开来的阻力不是学术上的分歧（很难说在荷兰这是否构成了阻碍），而主要是价格，无论荷兰还是英国，能享用到茶的主要还是富人，英国的价格比荷兰更贵，大多销往英国的茶叶都是由荷兰进入的，1957年在英国购买一磅茶叶的价格换算到现在大约是850英镑，折合下来将近2英镑才能买到一克茶叶[3]32，直到1680年，一磅茶叶的价格折合之后也有180英镑[9]152。

比起专业医师逐一地教导，或许英国民众对茶叶的印象受到大众报刊的影响更大。1658年伦敦《政治快报》上刊登了一则广告：“为所有医师所认可的极佳的饮品。中国人称之茶”[10]。届时，作为“tea”的茶还没有出现，英国人首次见到的茶的书写形式应该是“tay”或“tee”，邦特科还没有公开展示出对茶叶的狂热态度，杜普已经成名，其影响扩散到了英国，成了“所有医师”认可茶叶的有力背书。不清楚邦特科、伯内治和洛克等人的矛盾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英国人对于茶叶的看法，但就目前来看，它没有被洛克从荷兰带回伦敦，英国上层对于茶叶的态度大多是开放和欢迎的，直到后来英国取代了荷兰的海上贸易地位，茶叶在印度广泛种植，茶叶的价格才下降到了英国民众能负担的程度，而那已经是大约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参考文献：

[1]乔治·范·德瑞姆.茶：一片树叶的传说和历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

[2]罗杰·乌尔豪斯.洛克传[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

[3]Markman Ellis, Richard Coulton, Matthew Mauger. Empire of Tea: The Asian Leaf that Conquered the World[M].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15.

[4]马克曼·埃利斯，理查德·库尔顿，马修·莫格.茶叶帝国：征服世界的亚洲树叶[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50.

[5]陈椽.茶叶通史[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8：88-90.

[6]The Works of John Locke(A New Edition Corrected). Vol.Ⅱ.[M]. London, 1823:222-223.

[7]Complete Works of John Locke[M]. East Sussex: Delphi Classics, 2017.

[8]埃丽卡·拉帕波特.茶叶与帝国：口味如何塑造现代世界[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3.

[9]梅维恒，郝也麟.茶的真实历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

[10]莫克塞姆.茶：嗜好、开拓与帝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