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奕凡:与茶相遇,是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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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宗教学专业博士生。本文讲述了作者在国内外多地茶区考察和感受当地市井生活时由茶文化引发的感悟和思虑,本文专为第五届“我与茶道”征文活动撰写的投稿,征得作者的同意,在人大茶哲所网站、微博、微信公号推送,以飨读者。感谢作者的大力支持!
张奕凡
对于喝茶这件雅俗共享之事,可以说的故事何其多?柴米油盐酱醋茶,在世界东方的语境里,茶无论如何终究会伴随我们一生。还记得小时候总是能见到下关沱茶,父亲总爱在搪瓷的茶杯里泡上一小块下关沱茶,下关沱茶浓重的茶味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在天气转寒、物侯大变时川滇交界处家乡的乡亲们总是会有一锅用下关沱茶与香辛料熬制而成的热气腾腾的油茶,那是我对茶味的最初记忆。
多年以前,我还在读中学时,风靡整个亚洲的港台文化亦在深处内陆的重工业城市攀枝花十分盛行,街头巷尾总是遍布着美其名曰如“大台北”、“地下铁”等所谓奶茶店。这股热潮一时兴起,聚集在学校与高校周围,吸引了追求时髦、渴望释放自我个性的年轻人的目光,蜂拥而至的各年龄段学生们也以喝到这样的饮料为一种“时尚潮流”。我虽没喝多少,但却没有感到所谓青春的“缺失”,现在想想也是后怕,随着知识、见识的累积,惊觉那大瓶小罐的化学制剂,缺少的不只是人文的支撑和自然的风韵,也在侵蚀着当时的年轻学子并不太好的身体。在同龄人里,我也算开了先河,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经过街头巷尾的奶茶店,而以前的老友们仍旧乐此不疲畅饮到如今。
也从未想即使到现在自己仍然会这样爱喝酥油茶,那水乳交融的温热汁液是高原气息的结晶。在2011年那次从成都到尼泊尔加德满都途径世界屋脊的长途骑行中,在饥渴难耐时喝下去的酥油茶如同醍醐圣液,不断唤醒我内在的潜能,是高原暖阳与圣洁冰川一次又一次的内化。在拉萨,当我穿着麻布大衣礼敬大昭寺觉沃佛圣殿时,同为礼拜者的康巴阿妈分享的那杯甜茶也能让我眼睑湿润,那一抹人性本真的质朴是心灵中不灭的新绿。
再往后,随着我在南亚次大陆诸国不断地生活和旅行,我惊觉自己爱上了印式奶茶(Chai)浓烈的玛萨拉香气,小豆蔻、丁香、桂皮等次大陆典型香料的混合香气就像蔓延在喜马拉雅山涧的飘渺云雾,让人回味悠长、不觉厌倦。在恒河平原市镇虽蜿蜒杂乱但不乏欢快色彩的街头喝上土陶碗里冒着热气的玛萨拉奶茶,或是在清早的胡格利河岸来上一杯西孟加拉特色用玻璃杯里盛装的的玛萨拉奶茶,在让人在夏日燥热无比、不知所措的次大陆诸国街头也是美事一桩了。依稀记得加尔各答老城作家大楼(Mahakaran)旁贩卖与中转出口大吉岭和阿萨姆各式红茶店铺的车水马龙,尽管隔了好几个巷子,沁人心脾的茶香仍是这座城市留给人历久弥新的招牌。
相对于香气浓烈芬芳的印式奶茶,清饮回味悠长的祁门红茶亦能体味到较之南亚文化而言,东亚文化的轻盈与收敛。2018年因缘巧合曾短暂留驻江西景德镇学习中华瓷器文化与瓷器制作技艺,适逢机缘合适便萌生前往临近的祁门走山探巷。在祁门乡访古之时在古色古香的历口镇因缘际会与制茶世家出生的海峰哥相识,有幸能够瞥见祁门人做茶之精气神与身处滚滚市场洪流中的一份宁静,啜饮红茶之文化由中国传往世界各地,祁门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初逢梅雨季的徽州南部山区,在祁门县彭龙村古色古香的巷子里能看到远处孤山耸立的牯牛降,村子里古祠堂午后窗棱的剪影里轻啜白瓷杯里的一抹深红,体味和古人跨越世纪的精神连接。离开祁门后无论身处何地,在阴雨之时,总是喜爱在蒸腾的热水中放上状如条索的祁门红茶,即便是在西高止山脉腹地的茶乡乌提(Ooty)也不忘在祁门红茶的陪伴下与泰米尔友人谈天说地。
也算先知先觉,当我踏出脚步时,在过往的旅程里深刻拥抱了当下的密意和心意的宁静,得以在心意的宁静状态中体味世界的纷繁多变与茶香的永恒。与茶相遇,是在心间。
茶之香甜,不同于咖啡的奔放与可可的浓烈,茶的香甜往往有着古典东方特有的净与静,即便在如今饮茶之风业已遍布世界,与咖啡、可可三分天下,深得为无数人的喜爱。茶饮之习惯也早已不再是亚洲之雅事,世界的一体将茶的魅力尽情挥洒在世界各地。
曾几何时,在缅甸仰光水汽氤氲、潮湿多雨的天气里,漫步在仰光保存欠佳但风韵犹存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群之下,我爱上一种叫做Laphet(腌茶,缅语音)的小食,这种缅甸特有的小食像是乔治.奥威尔眼中的缅甸人,羞赧中不乏热情奔放。木碗竹盘上经过发酵后的绿茶少了往日可伤胃脾的茶青气,辅之以花生和蚕豆下沉的坚果香气,在香油和小米椒的衬托下,唇齿留香的既视感已是满满当当。在瑞光大金塔下的街巷旁,身着缅式条纹隆基(缅甸男士所着莎笼),煞有见地地咀嚼着手旁的Laphet,心神穿越时空来到了乔治.奥威尔身边,和他一道赞美晨辉中伊洛瓦底江的波澜壮阔,感受《缅甸岁月》中的人性温情和《动物庄园》里的五位杂陈。祈祷来世做一位守护瑞光大金塔(Shwedagon Pagoda)的空行(Apsara),为这块宁静之中并不太平的佛土祈祷。
也在2016年寻得机缘,在印度马哈拉斯特拉邦圣城特里巴克什瓦尔(Triambakeshwar)我迷上了并不含茶叶成分的圣罗勒(tulsi,图尔西)茶,性温的圣罗勒茶让人心气平静、心念美好。在这座众山环绕的小城里有印度三相神湿婆的光辉林伽,也是忠胆过人力盖世的猴神哈努曼的出生之地,每日在此处的瑜伽习练让我身心焕然一新。每日傍晚,当夕阳余辉从孕育过哈努曼的安贾内里山(Anjaneri)山穿过住处前方无际的葡萄林折射在我的杯沿之上,品滋味醇厚的图尔西茶,心中的“梵我合一”超然之情油然而生。在印度,人们在礼拜那罗延(毗湿努,Vishunu)之前必会对图尔西树敬拜有加。一抿图尔西茶,也是与这片古老土地上悠远的神圣有了不可名状的亲密连接。在此后我便一直对图尔西茶情有独钟,像是图尔西对螺钿(Shankhachuda,毗湿努的忠实信徒,图尔西的丈夫)的忠贞之爱般坚定。
因为爱茶,更是因为爱茶中文化的丰富多元,因2017年在伊朗旅行时饮茶有感,近来破费购置一套来自土耳其的茶炊(Samavaar),茶炊是在作为文化十字路口的星月沃土和亚欧相连之处广为流传的烹茶方式。茶炊所制茶汤,因熬煮时间长,色泽深沉如同星月沃土和小亚细亚厚重的历史,滋味浓郁正如亚欧大陆数千年来各民族文化相汇互融碰撞。还记得在伊朗的茶室里,无论是波斯族、阿塞拜疆族抑或是俾路支人在伊朗各地弥漫茶气的茶室里,因一杯茶汤有了连接,成为挚友或家人,透明的矮玻璃杯中神秘之茶汤就像是鲁米与哈菲兹眼中点缀在苍茫宇宙中的微缩星辰,是阿胡拉.马兹达(Ahula Mazda,波斯索罗亚斯德教的善神)散发和闪烁出的真理之光。我想,在今夕,在云南高原的寒风和攀西裂谷的暖阳交汇之处,若能够模拟出厄尔布鲁士山中林荫山房里有茶相伴的萨珊(Sassanid Empire, 伊朗萨珊王朝)柔情,那便像是伊朗茶饮中凝固在冰糖里的番红花,定格了刹那的美好。
数年前回到阿克苏老家探望亲人,得以抽身前往心心念念的喀什与和田,在集市中淘得俄式茶壶一个和玫瑰红茶数两。记忆犹新的是,一日午前在喀什老城一座院子中葡萄藤斑驳的树荫下陶醉于《福乐智慧》的阅读之中,在午后带着茶的香气在疏勒佛迹莫尔佛塔旁感叹塔里木南北两缘历史的深邃与多元,身着的旁遮普风格库尔塔(印度与巴基斯坦旁遮普地区男装,Kurta)包裹着内在的须弥之心,仰望碧蓝天空的深邃与神秘。即便稍后在离开大漠边沿的绿洲城市,乘坐在穿越秦巴山脉的硬座列车中即便没有丝毫的舒适感也能岿然不动。在逼窄狭小的空间中打开行李中的俄式茶壶,泡上一把来自喀什噶尔的玫瑰红茶,端坐在方寸的座席之间,在心海中挖掘信心与坚韧的无限来源。
与茶相遇,的确是在心间。在宇宙星辰的浩瀚无边里,在大陆与海洋的多元秀色里,在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琐碎里,茶有着如此美好的特质,让人当下能够暂时跳脱汹涌的杂念与浮躁的心灵。人生不易,众生皆在尘世苦海中沉浮,却不知何时到头,若能得享片刻的宁静并将其积累起来,也是人生当中当之无愧的美事一桩。